五台-消失的城鎮 WuTai - in the process of disappearing,2011

五台-消失的城鎮。

 

我在營地對面的雜貨店裡認識了安靜 (對 他的名字就叫做安靜),他笑得靦腆溫柔說要帶我到處去,你真的想看豬圈?真的?好吧。在我苦苦相求之下,本來說外人會帶給豬隻傳染病的他最後還是答應了我,他載著我到了兩公里之外的豬圈,我到了之後才明白他其實是不想讓我看到雜亂骯髒的環境。豬圈佔地龐大,卻在一片空曠戈壁灘中間,兩間一百公尺長的平房散發出動物糞便為揮發完的甲埦及氨氣,走進昏暗的豬圈,他興奮的領著我拜訪豬圈中的得意之作,我想我從來沒有看過這麼龐大又如此沒有行動能力的動物,剛生完的母豬動彈不得的處在那,被自己的生肉給壓得失去了與生俱來的能力,行走。豬跟雞一同在糞便中打滾雜處,見人來了也不急著讓出領域,惡狗在豬圈外狂哮,安靜說那幾隻狗從小就是被養來做惡犬的,他們是被關在黑暗的籠子中長大的,因此現在個性陰晴不定,猜忌懷疑讓他們成了天生的惡犬。

我腦子裡出現我生平第一次見到雜技團中罈子姑娘的情景,那是我七八歲時解禁與家人一起到中國找家人的時候,我的印象從進到一個大帳篷開始,幕簾一開,兩個60多公分高的罈子裡裝著兩個少女,我不記得他們做了什麼,但是我記得清清楚楚滿臉橫肉的主持人說她們從小就被養在壇子裡,吃喝拉撒睡都在罈子裡,從來沒有出來過,所以骨骼肌肉全部都長成了罈子的模樣。想象中罈子裡的情景令我作噁,我哭著叫著我不要看了央求的要出去。當天晚上我做了噩夢,夢到我跟姐姐圓胖的身體長成了罈子的模樣。

那種一生下來就被決定要擁有什麼樣的生命,這件事令我作嘔。我懷疑著如此理所當然的說出惡犬故事的安靜,為何竟然可以有如此溫暖與慈悲的笑容。因此我開始擔心我自己的安危,現在想起來,只覺得好笑,一句微不足道的話可以在另一個人心中造成多麼重要的印象。

安靜開始跟我說起他為什麼現在會在這,他大學畢業之後到烏魯木齊工作,在他口中的高級餐廳裡從侍應生做起,做了五六年之後,工作賣力的他一路被升成經理,比起農村生活,他更享受都市生活,他那時候賺的錢可以讓他租房子供他三餐,他也一直相信自己是個管理人才,可以在餐飲業打下一片天,去年他27歲那年,他的父母希望他回鄉幫忙,年邁的父母已經不適生產了,沒辦法自己照顧豬隻運豬肉開大肉店,原本小鎮漸漸走下坡,生意也不好時有想過乾脆停止豬場,但是接著因為工寮增加,起碼這段時間似乎還有穩定的客源,父母希望他回家幫忙,他也一直在思考應該要怎麼把養豬事業做得更企業化一點。

離開了豬圈他騎著摩托車載我到平常他送豬肉的工寮,(對,雖然對他心存疑慮,但是我實在很想看看工寮,所以還是被我自己說服了)他平常用三輪機車載著豬肉,其在戈壁灘上,途經他口中雖然經過了幾千次對他來說卻是沒有名字的山,他沒有想過要知道山的名字,對他來說就是他唯一登過的山。自從這裡多了幾個工寮之後他的生意活絡多了。工寮裡幾乎沒人,只有留下來的輪流的後勤人員,工人們輪替的坐著廚師清掃人員,現在空蕩的工寮裡還有趁暑假帶著小孩探親的妻子,圍在廚房裡準備晚餐,乾淨的磚瓦工寮裡住了七八十個人,一個房間裡住著約十個人,大部份的工人都是從烏魯木齊來的正職工,意思是他們與建設公司簽了幾年約,哪裡有案子就去哪裡。而多從四川來的外地臨時工住在對面的工寮裡,對面工寮的住宿情形有明顯的差距,只有公共空間(有一個簡陋的健身房讓工人以磚頭當啞鈴舉重,還有一個主管辦公室)有磚瓦平房的待遇,臨時工住的是帳篷,女人們或在空地上洗衣服或在廚房裡做飯,一個是來探親的,她是主管的老婆,在灰僕僕的沙地上踩著紅色的高跟鞋,就算灰飛也可以清楚看得到她濃密睫毛膏的結塊,另外兩位就是一起來打工的妻子,布衣布褲操著四川口音,她們幸運的話每三個月可以回家看一次兒子,自從四川(文川)大地震之後,就開始外出打工了,兩人的工錢才夠支付四個長輩小孩及還在修整中房子的開銷,這短短28公里路的工程,是一家七口的活命之路。

離開工寮之後,安靜載著我回到五台唯一的街上,街上的店家多數都關門了,我記得昨天到達五台時我的驚訝與疼惜,疼惜它在明顯短期內的消逝,像是昨天還開著的洗衣店,磚瓦還好好的站立著,今天門框卻結滿蜘蛛網,孩子的尿漬沒人清洗,沒人在乎了,這個小鎮上唯一的繁華。好吧,這樣描述也許稍顯過度,物件本身總是給我過多的想像空間,其實小鎮並不是這麼空空蕩蕩的,還是有工程車經過,還是有夜宿的卡車司機,還是有拋錨或是需要加水的貨運連結車像在暴風中席捲沙塵而來,空氣中的沙塵為街上增加了熱鬧的幻象。

“所以以前的五台不是這個樣子的?“ 

“以前人潮洶湧多了,這裡是中途休息站,流動人口多,店家都是開的.. 下班的時候都擠滿了人,以前流動人口比現在多了幾百人吧,這個以前是餐廳,這家以前是住宿的。你問我喜不喜歡這條高速路?我還得好好想想,建高速路之前,大家都在這休息的…現在這條高速建了之後,這裡變了很多,沒人來了,現在我只有四個朋友待在這。” 

我們在一家饃饃店停下來師傅說“ 我在這待七八年了,現在比前不久又好一點了,高速建了之後人都不來了,還好政府現在在修建國道,有工人來阿..” 

安靜帶我進了他家經營的大肉店,開路前一個星期殺十頭豬,現在因為有工寮客源一星期大概殺六七頭豬,十個工寮一天分一頭豬,一公斤豬肉現在32元,前不久是26 27塊錢,他家經營的大肉店吸引了我的注意,陰暗的店面,門面破舊還貼了個字條寫著 “照常營業“之外,這城鎮可是個穆斯林城鎮,賣豬肉可是個大忌諱,“以前就是給過路客,及外移進來的種地人口。 種地人口從2000年開始外移進來,多是跟本來被政府分到地的當地牧民租地,而牧民會離開的原因是草水不充足,當時有沒有打井,2000年到現在政府又陸續挖井讓這裡的水源穩定,曾經有一度安靜家原來長滿水草地一片荒蕪,後來父母乾脆就賣掉那塊了。而現在豬肉多賣附近工地,前面就有一個為了建路的而蓋的水泥廠工地,旁邊是一個築路工寮,工人們都是外地人,都吃豬肉,只是建築工程完了之後,就不知道要怎麼活下去了。

五台鎮就是這樣一個城鎮,本地人說以前的五台還算是個繁華的城鎮,自從高速路開通後,往來的時間縮短,這個中途站也就漸漸地失去了它的重要性,店家關門的關門,離開的離開,生命在別的地方找到了出路,留下了的五台人卻也因為競爭對手少了,得以照著本業討生活,等待現在正在修復的國道工程完畢,期待著也許會比過往雲煙更燦爛的五台。